许钧:文化“摆渡人”

发布时间:2025-07-02 15:46:27 来源: 浙江日报 记者 严粒粒

 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,一部翻译史,就是一部生动的人类社会交流史。翻译应该承担维护文明多样性的使命。 ——许钧

  人物名片

  许钧,浙江龙游人,著名翻译家、翻译理论家,中国翻译学科建设的主要推动者之一,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、中国翻译协会原常务副会长、中华译学馆馆长。

  从业半个世纪以来,他坚持从“译”出发,以“译”为媒,探索中外文化交流之道。

  翻译是人类跨文化交流的一种不可替代的重要形式。一部翻译史,就是一部文化交流史。

  如此一来,译者可以称为“文化的摆渡人”。

许钧受访者供图

  许钧,著名翻译家、翻译理论家,中国翻译学科建设的主要推动者之一,现为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,担任国内外近20种知名学术刊物的顾问或编委,目前已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,出版著作16部,译著30余部,因在翻译和文化交流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,荣获“法兰西金棕榈教育勋章”和“翻译事业特别贡献奖”。

  2016年,许钧从南京大学加入浙江大学。最近,在他南京的家中,我见到了他。客厅的“书海”里,他时不时会翻出一本期刊与我讲解译界新话题;聊到他的译坛朋友,他很动情;谈及具体的学术观点,和善的语气又立马变得严厉、不容置疑。年过古稀的他,未显丝毫疲态。

  人生七十余载,从业半个世纪,许钧做翻译、教翻译、研究翻译,自觉“至今仍在路上”。他是如何看待翻译的?又是什么维持着他对翻译的激情?

  翻译求真,以诚为本

  真诚,藏在一个人待人处事的细节中,也是我对许钧的第一印象。

  与许钧约采访,一说要聊“翻译”,他欣然答允,并在每条回信的“尾巴”必附“欢迎你”。他已经是业界大拿了,可面对我这个“门外汉”,始终亲切地不停解释,再解释。

  “只有跟我谈翻译的时候,我才会神采飞扬,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,其他的事情,我都不太感兴趣。”这么一说,倒是理解了为什么他的通信方式,只有邮件和短信。各路社交媒体都太过喧闹。

  对书、对法国文学发自真心的热爱,使他走上翻译道路。

  许钧出生在浙西农村一个普通家庭,连书本费都需要学校减免。那时,他羡慕家境好的同学,因为他们能多买几本书。许钧妈妈也曾这样形容他:“小时候他读书就用功,每次吃饭去找他,他都在村外小山坡的稻草堆里看书。”

  高中读了3个月,许钧就去当兵了,然后成了“工农兵大学生”。因为表现出色,1976年,他得到公派留学法国两年的机会。

许钧(右一)在法国留学期间。受访者供图

  法国,艺术与文化的摇篮。这下,他步入了文学的天堂。

  “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去塞纳河边的旧书摊淘书,价格便宜,品相也好。”许钧尤记得那些年的“收获”:古典主义时期的莫里哀的戏剧作品,启蒙时代的伏尔泰和卢梭的代表作,还有现实主义的巴尔扎克、浪漫主义的雨果、自然主义的左拉、意识流的普鲁斯特等重要作家的小说……虽然他不太喜爱诗歌,但也买了雨果的《静观集》,兰波、瓦莱里等伟大诗人的诗集。

  两年下来,他省吃俭用,从国家补贴的零用钱中一抠再抠,居然“抠”出了几十部法国文学名著。出于“分享美好”的天性,他决心做翻译而非语言学家,“为的是把优秀的作品推荐给更多人”。

  “好作家遇上一个好翻译,几乎就是一场‘艳遇’。”这句时常被翻译同仁引用的话,就出自许钧之口。他在法国的口碑很好,朋友很多。至于原因,他没有提专业、机缘等,而是归功于做人。

  “说到翻译,归根到底,要学会做人,翻译求真,以诚为本。有了真诚,才会用心,用心了才能真有所感,才能深入体会作家的精神世界。” 《追忆似水年华(卷四)》《诉讼笔录》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《中国之欧洲》《现代性的五个悖论》……一部部耳熟能详的译作,从许钧的笔下流淌而出,他树立了业界的口碑,也受到读书界的普遍赞誉。

  求真,也是一种严谨治学的态度。

  当今译界,各路大家各有翻译准则。钱锺书在《林纾的翻译》一文中,提出了“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‘化’”;柳鸣九认为翻译是“讲究的修辞学”;许渊冲又说,翻译是美的创造……

  许钧始终恪守的信条,是翻译的忠实观。

  如今市面上,米兰·昆德拉的同一作品有两个经典译本: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与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。前者由韩少功等人在上世纪80年代翻译,后者为许钧于21世纪初重译。

  答应重译一本已有“在前珠玉”的书,以及修改书名,是源于他对“真”的坚持。

  “原著是用捷克文写的。韩少功的版本是从英译本翻译而来,而米兰·昆德拉认可的是法译本。韩少功的翻译,有首译之功,虽然他在译本后记中自称‘翻译游击队’,呼吁专业翻译家来译这本书,但他和他姐姐的翻译是非常有特色的。”许钧肯定了韩少功等人是发现经典的“功臣”,也希望译本能再一步“求真”。

  对书名,许钧近乎“锱铢必较”:“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,直指‘生命’这两个字,主题就是要讨论‘存在’。如果昆德拉说‘生命之轻是不能承受的’,那他就是已经下了一个结论,做出了判断。”他认为,“讨论而非下结论”才是作者想表达的意思。

  重译后的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,总印数已经突破三百万册,掀起一股至今不灭的“米兰·昆德拉热潮”。

  “忠实于原文和充分理解展现原文精髓两者并不矛盾。前者并非简单地忠于原文单词意义和句子结构那样简单。最理想的,是忠于原文的精髓,忠实传达原文风格。”许钧和我说这些的时候,我看见一个文化人的身上,闪烁着科学家的光彩。

  译道无疆,贵在交流

  从某种意义上说,如果把“求真”视为一种结果,难免会钻入“牛角尖”。许钧更愿意把其看作是一种追求,一种译者的自我修炼与完善。

  话题不免聊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,中国翻译史上发生的那件规模大、历时长、涉及面广、互动性强的标志性事件——关于《红与黑》的汉译本大讨论。

  哪个译家的译本好;译文该不该多用四字成语……从翻译家到普通读者,下至学生上至老人,各路观点争锋,可谓精彩。著名翻译家冯亦代曾公开表示:“1995年的争论,对于提高翻译的质量,极为重要。”

  许钧是这场大讨论的积极推动者,并在组织、沟通方面起到关键性作用。

  那时,有人劝他:搞文学翻译的人,最好不要去搞文学翻译批评,更不要去搞什么研究,不然会引火上身,惹出是非。

  “在我看来,那时候自己的翻译功力尚浅,如果能赢得一些‘反批评’,得到前辈和同仁的指教,岂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?”面对追问,许钧以自谦的姿态解释初衷。

  实际上,动机中也蕴含着一种真正的学者风范。许钧相信:“学术研究的本质是求真,求真的路径有很多,求真从来不是‘一言堂’。学术就要敢于质疑,发表看法,百家争鸣。”

  这也是为什么,即便许钧与许渊冲的观点极为不同——一个认为翻译旨在求真,一个认为翻译重在求美;一个认为要“再现原作风格”,一个认为要“发挥译语优势”——两人依旧亦师亦友。

  曾经公开批评过罗新璋、许渊冲《红与黑》译本的许钧,甚至拿着最新的批评文章请两人过目,恳切地征求意见。

  以求真、求是的态度进行探索,他也像一面镜子,折射出文坛、学界当有的模样。

  许钧与中国译者交流,也不断地与异国作者、异国文化交流。

  “翻译是历史的奇遇,能让不同的文化和思想相遇。”几乎每一本书背后,都有他与作者相遇、相知、相互成就的故事。

  1993年巴黎奥戴翁饭店,许钧与法国著名学者艾田蒲会面。当时,艾田蒲年事已高,还患有严重心脏病,身体虚弱,谢绝一切探访,却在得知许钧想就《中国之欧洲》一书的翻译问题进行探讨时,欣然答允见面。

  《中国之欧洲》是一部讲述中国传统文化,特别是哲学思想对西方世界影响的学术著作,字字透着艾田浦内心深处对中华文明的赞美和欣赏。临别时,艾田蒲紧握着许钧的手:“一切拜托您了,希望能在我生命之火熄灭之前,看到我这份菲薄的礼品呈现在中华民族面前。”

许钧(左)与勒克莱齐奥(右)受访者供图

  还有他与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缘分。

  从许钧上世纪末翻译了勒克莱齐奥的《沙漠》开始,两人的深厚友谊延续至今。2008年,勒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奖,专门为中国读者写了几句话:“我希望经常去中国,让世上的人们看到相互理解和进行文化交流的必要性。”

  此后,在许钧带领下,他一次次来到中国,去南京大学、浙江大学等学校讲课,和学生一起读《论语》,翻译唐诗;走进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、莫言的家乡高密、施耐庵的故乡泰州等地;还与莫言、毕飞宇、余华等中国作家交流对话,不断与中国文学、中国社会相遇……勒克莱齐奥亲切地称许钧为自己“文化的向导”。

  许钧深刻地体会到:翻译“摆渡”的不仅是语言符号,或是一本书,而是一个民族,一种文化。

  “翻译不可能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活动,因为涉及到双方的文化。任何一个译者都要或多或少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。”带着“责任感”,许钧对翻译的认知在不断加深。

  何为译为何译译何为

  小说《青衣》的英译本由知名汉学家葛浩文翻译,名为《The Moon Opera》,直译是“月亮歌剧”,指的是书中嫦娥奔月的京戏。

  对此,作者毕飞宇十分认可。他认为,“青衣”二字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隐含着多种意思:女性、已婚(一般来说)、端庄、优雅、悲情、痛感;服装、旋律、表演程式、腔调。对汉语之外的世界来说,这是一组神秘莫测的东西,语言学望尘莫及。

  考虑到许钧一贯追求的“求真”,我询问他对此的喜好。

  “书名是为了第一时间吸引读者,并不影响小说内容,可以适当作变通。”随后,他话锋一转,“但翻译不能总是为了讨好读者而去变通。要吸收新观念、新概念、新话语,翻译就要保真、求真,就像鲁迅主张的那样。不要把一时的变通当作永恒的价值追求。我个人认为这不仅是语言层面的问题。”

  “所以,您觉得,有时候变通是一种妥协?”我问。

  “是的。我可以确定:当文化交流变多,翻译文本必然会越来越注重‘原汁原味’。这事关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。”许钧极度肯定。

  紧接着,他又把话题延伸至人工智能热潮:“现在好多人觉得语言只是工具,翻译可以被机器替代。这是一种十分危险、完全错误的观点!机器是不会思考一句话为什么翻译成这样而不是那样的!”

  “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灿烂文明。我们应该有自信展现自我!”许钧再一次强调。

  与许钧交谈了近2个小时。以上几乎是他最激动的表达。

  近半个世纪来,除了翻译方法、翻译批评研究之外,许钧越来越关注翻译的使命问题——何为译?为何译?译何为?

  而今,他对翻译的认知角度,从“文字、文学、文化”进阶至“文明”:翻译工作一定要和国家战略发展紧紧结合在一起,为中华文化“走出去”“走进去”贡献力量,为世界文明多样性、文明互鉴作贡献。

  新的使命让许钧自觉任重道远。“自己的翻译固然重要,但翻译事业需要更多人来参与”。

  近年来,他的工作重心已经不在翻译某部作品上。为了让社会更理解翻译与文化的关系,他先后组织、主编了《法兰西书库》《现代性研究译丛》《文化与传播译丛》《巴别塔文丛》等一大批文丛、译丛。

  许钧筹建了中华译学馆,其宗旨就是“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,以中华文化为根,译与学并重,弘扬优秀文化,促进中外交流,拓展精神疆域,驱动思想创新”。目前,中华译学馆已推出“中华翻译研究文库”“中华翻译家代表性译文库”等等十余种重要丛书,现已出版各类图书240余部。

  为了践行文化“走出去”战略,他乐于做更多“幕后工作”。

  基于中文的客观难度,以及自身主观问题等因素,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坛仍处边缘。为此,许钧努力推动中国文学的外译与传播,参与组织“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”,向中国作家协会推荐翻译家参会,向国外出版社、编辑推荐中国优秀的当代作品。毕飞宇的《青衣》《玉米》、黄蓓佳的《我要做个好孩子》等都在他的牵线下“出国”。

  从教50年,他也始终谨记育人的使命。

  为了推动翻译学科的建立,尽快带出来一批人才,一方面,他参与制定全国高校翻译专业学位的培养方案和标准,并与其他学者共同主编了全国翻译学位系列教材。另一方面,培育了中国第一批法语博士的他,现在依旧在给本科生、硕士生上课。许钧还把自己的“朋友圈”搬到校园。仅在浙江大学,就邀请到了莫言、勒克莱齐奥、余华、苏童、毕飞宇、韩少功等一批国内外有影响的作家、思想家、翻译家,与师生一同观点碰撞。

  ……

  一个人的价值观会决定一个人所走的道路。

  历史上有许多翻译家,如严复、鲁迅、陈望道、傅雷、朱生豪、许渊冲等,都把自己的事业与国人自强、民族进步、国家发展紧紧联系。“我也希望译界同仁和后辈,能始终把翻译事业与人类文明、家国情怀紧紧联系在一起。”许钧恳切地说。

  【记者手记】

  翻译深刻影响世界文明进程

  严粒粒

  翻译学是门年轻的学科,20世纪70年代才基本确立其独立的学科地位,至今不过半个世纪。翻译则是一项古老的职业,自人类社会语言产生以来就已出现,深刻影响世界文明的进程。

  曾几何时,我们把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奉为书架与谈资的“座上宾”,却少有人提及译者是谁。

  然而,我们必须意识到,在中国如果没有翻译,就不会有曾推动思想解放和社会进步的“西学东渐”,乃至今天文明交流互鉴、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可能性。

  当今世界,百年变局加速演进。许多国内外专家学者已经注意到:世界格局正处于发展大变革、大调整之中,全球文明之间存在冲突动荡与融汇互鉴两种趋势。这两种趋势必然导致人类文明通向未来的不同道路。

  中华文明之所以五千年来绵延不绝、传承至今,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始终保持着兼容并蓄的品质。在这种意义上,由翻译,推助中华文化“走出去”“走进去”,既是一种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彰显,也具有重要的世界性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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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译路探幽》许钧著商务印书馆

  翻译是符号的转换,但更是意义的再生,是文化的构建。《追忆似水年华(卷四)》《诉讼笔录》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等著名作品的译者、翻译大家许钧教授在本书中,回顾其走过的近半个世纪的翻译与翻译研究历程,在呈现其在翻译理念、翻译学科建设等方面的思考的同时,也展现了其治学的履迹。

  全书分为三辑,分别为翻译的语言与文化问题、译学思考与探索、翻译家的精神雕像。

  探讨了对翻译的历史思考、译文的美、“信达雅”是否过时、翻译和语言的关系等翻译中的重要问题,思考深入,文笔犀利,并有许多充满故事性的翻译趣事,值得所有对翻译感兴趣的读者阅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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