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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3年前,台州医生参与对美军飞行员的生死营救

发布时间:2025-05-09 17:44:00 来源: 台州日报 记者 吴世渊/文 李洲洋/摄

恩泽医局旧址内部墙壁上,图文再现当时的营救故事。

获救美军飞行员在恩泽医院留影。

恩泽医局旧址内部再现旧时诊疗救治设备。

  “医生,你身上带了什么药没有?他们疼坏了。”一位美军飞行员焦急地问道。

  “希望到我父亲医院的时候,能找到一些药品。”身穿西装、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中国医生回答。

  “医院?在哪里?”

  “在临海,离这里大概60里。”

  以上对话,来自电影《东京上空三十秒》,讲述了太平洋战争时期,一群美军飞行员轰炸了日本东京,其中一架飞机返航时,迫降在中国浙东沿海,最终被沿海民众所营救的故事。

  这部由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,于1944年上映后,广受赞誉,无数美国观众被中国人民无私无畏的救援精神所感动。该片也获得了第17届奥斯卡金像奖。

  影片对真实的历史,有着极高的还原度:飞行员们获救的地点,是在台州的三门湾;那位年轻的医生,名叫陈慎言;他口中那家临海的医院,即大名鼎鼎的恩泽医院。

  这是一场发生在台州的生死救援。

  一

  1942年4月18日,16架美军轰炸机空袭了日本的心脏。

  这是一场针对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报复性打击,也是二战期间,美军对日本本土实施的首次空袭。

  18日上午8时许,由杜立特(James H.Doolittle)中校领衔的80位飞行员,驾驶着16架B-25双引擎轰炸机,从位于日本东部海域的“大黄蜂”号航空母舰依次起飞。

  经过6个小时的长途奔袭,机群抵达东京湾。随后,他们各自分散,在东京、名古屋、大阪、神户等城市上空,丢下了一枚枚炸弹。

  日本方面对这场突袭毫无戒备,只能一面拉响警报,一面慌张地用高射炮回击。美军机组人员凭借高超的驾驶技术,在空中闪转腾挪,无一架被击落。

  杜立特率领的这次空袭,突然而至,又迅速飞离。投弹的目标,主要是炼钢厂、造船厂等军事建筑,对日本造成的损失非常有限。但对其精神层面,可谓打击巨大。

  日本一直吹嘘本国受到神的庇佑,未曾被外敌入侵。但这次空袭警告日本,东京已不再安全,连天皇都要躲进防空洞。日本海军颜面扫地,不得不抽调太平洋前线战机回防本土,间接导致同年6月中途岛战役,美胜日败。

  完成轰炸任务后,16架轰炸机中的15架,沿着日本南部海岸,向西南飞往中国东部,按照原计划,他们将在衢州机场降落。另外1架(8号机)因燃油消耗过快,明显撑不到中国海岸,只好就近前往苏联。

  然而,计划赶不上变化。由于空袭队在航母上提前起飞,增加了航程,导致后期燃料不足,再加上中美双方联络不畅、天气恶劣等因素,飞往中国的15架飞机,散落在浙江、安徽、江西、福建等省方圆数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,75名飞行员在黑夜中迫降或弃机跳伞。

  其中,7号机组飞至浙东沿海三门湾附近,眼看暴雨倾盆,油箱见底,抵达衢州机场已无希望,机长劳森(Ted W. Lawson,或译“劳逊”)当即决定,在海滩边迫降。

  当飞机接触海面时,海浪迎面拍来,剧烈的震荡让劳森觉得,“暴雨之中似乎伸出了一双大手,抓住飞机,把它捏得粉碎”。一瞬间,他被甩出了机舱外,身受重伤。机组的其他几位成员——副驾驶达文波特(Dean Davenport)、领航员麦克鲁尔(Charles L. McClure)、投弹手克莱福(Robert Stevenson Clever)、机枪手撒切尔(David J. Thatcher),也都掉入海中,受了不同程度的伤。

  飞机在海中搁浅,海浪把飞行员们冲到了沙滩上,他们踉踉跄跄聚在一起。此时,天色全黑,雨越下越大。天地之间,仿佛只剩下了绝望。

  所幸,救援到了。

  二

  闻声赶来的,是七八位渔民,他们身穿蓑衣,头戴斗笠,小心地靠近,仔细观察这群受伤的美军飞行员。

  飞行员们起初十分警惕,他们不确定是否降落在日占区,眼前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,撒切尔甚至掏出了手枪。劳森用仅存的力气,示意不要开枪。

  其中一位是三门县自卫队分队长,是当地抗日武装成员,名叫郑财富。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说“China”,接着又用中文询问。

  飞行员们忙用此前训练时背熟的中国话回应:“Mei Gua。”意思是:我们是美国人。

  得知是盟友,渔民们便七手八脚地把受伤的飞行员们抬了起来,转移到了附近的民房,让他们有个休息的场所。

  与此同时,中国方面已经收到了美国的请求:救护迫降在中国领土的美国飞行员。国民政府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正在临海县视察,他立刻指示临海县县长庄强华,向台州各县发电报,寻找美军飞行员下落。

  4月20日,三门县县长陈诫致电庄强华,说有飞机在三门湾附近海域坠毁,飞行员军服上均有大幅星条旗的符号,上印有“盟军人员、人人救护”中文大字,有重伤不能行动的数人,因三门卫生院技术力量薄弱、设备简陋,无法实施有效救治,希望送到临海抢救。

  庄强华当即指令,临海恩泽医院组织医务人员前往三门,将伤员接回救治。

  恩泽医院院长陈省几受命后,指派长子陈慎言医师和张雪香护士,连同临海县政府组织的救护队,连夜乘轿赶赴三门。

  21日清晨,陈慎言一行抵达三门,立刻查验飞行员们的伤情。劳森的伤情最为恐怖:面部血肉模糊,门牙受撞击冲入了鼻窦,左小腿的伤口又宽又深,肌肉骨骼清晰可见。克莱福伤势较重,失血过多。其余三位飞行员,只是前额、下巴、手臂受了轻伤。

  情况比陈慎言料想的更糟糕。他没有带任何药品,事不宜迟,必须马上将伤员抬去临海。于是,就有了本文开头那一幕。

  当晚10点,他们终于来到了恩泽医院。

  三

  恩泽医院,原名恩泽医局,1901年,由英国圣公会医疗传教士白明登(Stanley Noel Babington)创建,为台州历史上第一所现代医院。

  白明登在台州行医16年,以其高超的医术、高尚的医德,深受当地百姓爱戴,恩泽医局也因此远近闻名。

  1914年,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,白明登被召回英国,在部队担任军医。战后,因健康原因,他再也未能回到中国。1935年,白明登在英格兰莱斯特去世,享年63岁。

  白明登离开后,恩泽医局几经辗转,由天台籍医生陈省几接手。陈省几毕业于杭州广济医药专科学校,校友评价他“极慈善耐劳”“热心医道”。在他的经营下,前来就诊的人日益增多,过去需要转诊到杭州的患者,在恩泽即可得到医治。

  1933年,陈省几向中华圣公会浙江教区购置了医局的产权,并改“医局”为“医院”。恩泽还恢复了医校,规定学制医科5年、护理2年,对外招收学员,以台州籍生源为主。由于该院规模较大、设备较好,抗战时,浙江省立医药专科学校迁址临海,将它用作教学实习基地。

  劳森等人见到陈省几,已是22日早晨,这位“留着花白长胡子,穿着丝绸长衫的老者”,为伤员们把脉,了解伤情。

  为了更好地照顾伤员,恩泽医院请来了英国传教士玛丽·思默,她学过护理,还能充当翻译;医院里的王厨师和美国传教士菲兹杰拉德太太,变着花样地做西餐;临海县政府向老百姓征收野鸡,给伤员补充营养。

  有个好消息是,空袭队15号机组的5位飞行员,在当时属于三门县的南田区檀头山岛(现属象山县石浦镇)降落。他们在三门军民的全力救助下,避开了日军的搜查,还打听到了7号机组的下落。25日傍晚,他们也来到了恩泽医局。15号机组的机枪手怀特(Thomas Robert White)是一名军医,他也参与到伤员救治当中。

  经过一周多时间的治疗,其余几位伤员均有所好转,唯独劳森的伤情不断恶化。他的左膝水肿,像足球大小,且严重化脓,脓沿着肌肉间隙,从脚踝的伤口处流出。医护人员只好每天剪去“死肉”,用紫药水消毒。有时候,劳森疼得受不了,只能注射吗啡。

  再拖下去,只会越来越糟。5月上旬的一天,怀特与陈慎言商定,必须进行截肢手术,才能保住性命。

  征得劳森同意后,由怀特主刀,陈慎言为助手,手术过程顺利。劳森回忆:“我看着大夫的胳膊肘弯曲、伸直、弯曲、伸直,听着锯子锯过厚薄不一的部位时发出的各种声音……”

  劳森在恩泽医院住了20多天。康复期间,他穿上了附近百姓送来的布鞋和草帽,疼痛难忍时,趴在窗台边的孩子会转移他的注意力。他说,曾在美国街头和电影院看到有中国救援会为抗战募捐,路过时偶尔捐点钱,自认已非常慷慨,如今在中国受到这样的无私救助,感动得直想哭。

  这里顺便交待一下,空袭东京的飞行员,在中国落地后,均得到当地百姓救助,其中64人成功脱险,重返反法西斯战争前线。

  四

  随着浙东战事渐紧,日军逼近台州,伤员们只好在陈慎言的陪同下,踏上转移之路。

  5月18日,一行人从临海出发,坐轿经仙居、壶镇、缙云到达丽水,再乘战时军车到泰顺转衡阳,然后坐火车到桂林,历时11天,途中历经艰难。

  在桂林又待了几日,美军的飞机到了。美方决定,将伤员转到印度的基地,再转回美国做进一步的治疗。

  6月4日,伤员们坐上飞机,从桂林来到昆明,并于次日离开中国。至此,为期一个多月的救援行动,宣告结束。

  临行前,劳森想和陈慎言好好告个别。但陈慎言到了昆明机场后,就先行一步去了重庆。劳森为此很遗憾:“我从来都没能说声再见,也没能感谢他。在临海和路上的那几个星期,他不分昼夜地照顾我们,毫无怨言。他没有得到过一分钱,也不曾想过要钱。后来,战争部要求我们提供一份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中国人名单。我想在信中竭力表达我对陈医生的感激和尊敬,但没有什么文字可以写得出我真挚的感情。”

  事实上,在昆明分手时,怀特医生写了一封信,让陈慎言转交给美国军队驻重庆总部。美方知悉陈慎言营救美国飞行员的义举后,表示了深深的谢意,并问陈慎言有什么要求。陈慎言回答说:“我是个医生,抢救病人是应尽的责任……”

  劳森回国后,将他空袭东京,以及在中国受到救护的经历,整理成了回忆录《东京上空三十秒》。该书改编的同名电影一经上映,他成了全美家喻户晓的英雄。

  美国人民也没有忘记陈慎言。1944年,美国国务卿赫尔向中国发来电报,以政府名义邀请陈慎言到美国留学。经过双方积极的准备,1945年3月13日,陈慎言第一次踏上美国的国土。15日下午,他受到美国副总统杜鲁门的接见。

  当天晚上,陈慎言看了一生中最难忘的电影——《东京上空三十秒》。当他在银幕里看到了恩泽医院,看到了自己和父亲的形象时,不禁泪流满面。

  陈慎言还与老朋友劳森相逢了——这位美国英雄于1945年2月退役后,回到家乡加利福尼亚州南部,经营一家机械加工车间,他亲自奔波,为陈慎言办理入学手续。次年感恩节,陈慎言还到怀特医生的家中拜访。

  1947年,陈慎言学成归国,受聘为浙江省立嘉兴医院外科主任。翌年,因父亲病重,陈慎言返乡侍亲,同时兼管恩泽医院大小事务。

  陈省几临终前,立下遗嘱:“此医院系我在台州民众中得来,今后产权应归属台州贫民所有,凡有办院才能者,均可担任院长。”

  陈氏家族谨记这份嘱托。1951年,他们将恩泽医院无偿赠予人民政府,与浙江省立台州医院合并。恩泽医院成了省立台州医院疗养部。

  陈慎言于1951年3月起,担任浙江省台州医院副院长。他在医院相继分设了内科、外科,创建了小儿内科、五官科、放射科,对手术室进行单科建制,新建化验室等。1955年,医院已经能开展宫颈癌切除术、胃癌切除术、非特异性白血病的正确诊断、流行性出血热的诊治和眼科白内障摘除术等,逐渐声名远播。

  

  时光飞逝,转眼到了1990年。9月,美国杜利特轰炸机队中国考察团的亨利·波特等6人专程来到台州医院,会见当年救援美军飞行员的医护人员,并向陈慎言赠送了由44名幸存美军飞行员签名的刻有“多谢”二字的铜质纪念牌。

  1992年3月,杜立特空袭50周年庆典,已经80岁高龄的陈慎言与朱学山、曾健培、刘芳桥、赵小宝4位浙江老人,应美国官方邀请,参加了纪念活动,还受到时任美国国防部部长切尼的接见。

  在明尼苏达州雷德温市的圣·詹姆斯旅馆里,陈慎言老人见到了当年被他救护过的达文波特、麦克鲁尔等人。半个世纪的思念,化成一阵热烈的拥抱和握手。

  达文波特撩起裤管,指着一道长长的伤疤说:“谢谢你,陈医生!”这是在恩泽医院里治好的。随后,他取出一只领带夹般大的B-25型飞机模型,送给陈慎言:“这是用当年轰炸机的残骸制作的,已伴我半个世纪,现在送给你留作永远的纪念。”麦克鲁尔也拿出一枚小金鱼饰物相赠。

  同年4月,时任美国总统乔治·布什寄来了感谢信,对这段历史高度评价:“在突袭以后,那些善良的中国人不顾自己的安危,为我们的飞行员提供掩护并为他们疗伤。在这具有特殊意义的时刻,我们也向他们表示崇高的敬意,感谢他们做出的人道主义努力,是他们的帮助才使我们的飞行员能够安全返回。”

  1996年,陈慎言病危。劳森的夫人艾伦女士写信来慰问,她说:“当你救起他们时,你救助了美国的几代人。如果不是因为你在他们最需要帮助时,所给予勇敢、精心的专业救护,今天他们的儿孙也不会存在。”

  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营救,已过去83年,但因营救结下的友谊,至今仍在继续——

  2015年9月5日,美国杜立特行动子女协会会长杰夫·撒切尔(7号机组机枪手撒切尔之子),受中国政府之邀,参加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后,特地从北京赶到临海,替年事已高的父亲重走当年救助地——恩泽医院,与陈慎言的女儿会面。

  2018年10月28日,美国杜立特轰炸机队飞行员子女协会代表团一行24人,访问恩泽医院。

  2024年3月15日,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领事、外联处处长蒲蒞莎(Lisa Podolny)到访恩泽医局院史馆,她在留言簿上深情写道:感谢今天非常精彩的参观,谢谢临海人民救护了美国士兵。

  恩泽医局旧址,也于2019年入选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它如同一条血与火铸就的纽带,见证着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代代相传。

  (参考文献:《东京上空三十秒》/泰德·劳森著朱沉之译、《跨越国界的恩泽——追忆原恩泽医局负责人陈慎言》/黄米武赵景娇、《临海记忆——记二战期间临海民众营救盟军飞行员》/临海市档案馆、《“杜立特行动”中的浙江营救记忆》/阮发俊、《美国飞行员与中国救命恩人》/郑普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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