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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庄稼医生”

发布时间:2025-04-15 14:55:33 来源: 杭州日报 口述 蒋玉根 整理 孙炜

蒋玉根身后是土壤标本。

  你不要奇怪,这整整齐齐的一排瓶子,装的可不是灵芝孢子粉,而是富阳各个地方的土壤标本。瓶子标签上标注着标本编号、表层及剖面土标本类型、土壤类型、采样地点、采样时间、经纬度等。

  对一般人来说,这就是泥巴。但对一辈子从事农村土壤科研工作的我来说,这一屋子可是宝贝。

  我叫蒋玉根,是富阳区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研究员,35年来一直坚守在田间地头,为耕地改良、农业增效、农民增收尽心尽力。2023年我光荣地被评为第十九届杭州市道德模范(平民英雄)。

  拼命地学,拼命地学!我终于考上了浙江农业大学

  1964年,我出生在富阳新登镇上山村的一个农民家庭。

  我很小就帮父母干农活,知道种田有多么辛苦。夏天,水稻田里热得烫脚;冬天,手脚冻得冰凉还得下地。但农业劳动也让我对土壤和农作物种植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,比如不同肥料对水稻产量有什么作用,时令节气对农作物生长有哪些影响。

  农作物的产量,关系到农民一年的收成,关系到每家每户的生活。如果哪一年丰收了,村里的每一家都会兴高采烈,那一年的年糕也会多打一些。

  在新登中学读书时,我考入了重点班。20世纪80年代,农村能考上大学的人凤毛麟角。我考了好几次,夜以继日,拼命地学,拼命地学!

  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终于上了高考录取分数线。考得最好的是化学,100分的卷子,我考了90多分。

  我填报的志愿是浙江农业大学,每月有24元、32斤粮票的学生补助。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从小跟着父母在土地里摸爬滚打,闻惯了稻花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,对农业有特殊感情。加上农大的朱祖祥教授,他也是著名的土壤学家,刚当选了中国科学院院士,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土壤农化专业。

  富阳每一个田畈、每一丘田,都有我们采过的土壤

  1989年,我大学毕业了,工作分配回到富阳,在边远山区的农技站工作。三年后,我调到富阳农业技术推广中心,连我在内4个工作人员,我们还办了一个配肥站。配肥站的工作,主要跟农民、庄稼、土壤打交道。

  别看都是土,全国各地的土壤不一样。就是浙江省内的土壤,差别也很大。为什么临安的山核桃品质特别好,诸暨的香榧特别香,奉化的水蜜桃特别鲜,这些都是土壤的多样性、特异性在农产品上的表现。

  再缩小一点,双浦、桐庐、富阳这三个地方都是杭州的,都与富春江相连,与天目山余脉相接,但它们的地表土壤还是有区别。

  再往小处说,富阳区各地的土壤也各有特色。西部是天目山余脉区域,属于典型的山地红黄壤,土层中富含石英砂砾或石灰岩风化碎屑;中部是富春江沿岸的冲积平原,是适合种植水稻的新近冲积土;北部是古陆台地区,保留了第四纪红色黏土层。

  要为农民配送好肥,就要根据不同的土壤来定。要全面了解富阳每一方土地的土壤属性,就要走到田头、干到田里。

  从走出大学校门的那天起,我就一头扎进农田、农村。富阳260多个行政村,每一个田畈、每一丘田,都有我们采过的土壤。

  慢慢地,只要走在富阳的田头,抓一把泥土捏一下,我就知道它是哪种土,适合种什么样的农作物。

  新桐乡包家淇村有个种植大户包昌平,承包了1000多亩土地,他以种水稻为主,也种油菜、小麦。我经常跑到包昌平的田头,教他怎样采土,怎样配方,怎样施肥。

  他逢人就说:“蒋站长一叫就应。”

  要种这么多地,包昌平很不容易。刚承包时,现代农业那一套他什么都不懂。我告诉他:没有土壤,就没有粮食;没有优质的土壤,哪来的稳产高产。

  他后来就学得很认真,品种选择、田间管理、测土配方施肥……一些农业技术他听不懂,我就反复讲。他搞不懂的地方,也会第一时间打电话来问我。

  几年下来,我这个“徒弟”越来越厉害,掌握的种植业知识越来越丰富,机耕机收,田间管理、科学施肥、病虫害防治都能独立完成,抓起一把土也能说上适合种植什么农作物。

  种菜大户金国祥第一次见到我,说我“活脱脱是老农民”

  土地是农民的饭碗,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。要和农民打交道,我就必须是个“农民”,站在他们的角度想问题。

  过去在农民中普遍存在着“增肥增产”的观念。为了农作物的增产,农民使用化肥经常“毛估估”。缺肥了,就盲目施肥。结果是长了叶子、不长稻谷,多可惜!

  其实农民不知道,土地是“活的生命体”,土壤中的生物群落,包括动物、植物和微生物,共同构成了一个生态系统。

  当年我在富阳县龙阳区农技推广站工作时,就发现长期使用化肥会使土壤酸化,造成蔬菜产量和品质降低。

 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,我决定在蔬菜田里进行土壤实验。

  如果照搬教科书上的话跟农民沟通,那肯定效果不好。好在我是农民出身,我就走入农民家里,跟农民兄弟一起在田头劳动、聊天。我戴着草帽、穿着胶鞋、卷着裤管,一样一样做给农民看,用科学的数据说话,用农作物的产量说话,绝对不瞎指挥。

  富春街道春华村的蔬菜基地一直是富阳蔬菜供应的主要来源。种菜大户金国祥第一次见到我,就说我“活脱脱是一个老农民”,“皮肤黑黑的,肩上还扛把锄头”。

  老金种了三十几年蔬菜,有着丰富的种菜经验,也对蔬菜的科学种植很感兴趣。

  1997年我认识他后,检测了他菜地的土壤样品,发现这些土壤的养分很不平衡。原来,老金喜欢用高浓度的复合肥,其中的氮钾被农作物吸收得比较多,磷吸收的比较少。

  土壤营养素的吸收不平衡,就会发生缺钙、缺镁等土壤障碍。我在老金的土地上做了一些改良措施,第一条就是不要长期用浓度一样的复合肥,而要轮换使用高氮、中钾、低磷的差异浓度复合肥。

  通过三年多的土壤改良实验,不光老金,还有别的菜农,蔬菜的产量和品质都有了提高。拿起一颗菜,这些老菜农手里一掂,就知道土壤改良后的蔬菜分量增加了,菜边皮少了,也不容易腐烂了。

  这些蔬菜上市后,放在菜场的上架期明显延长了,顾客反映蔬菜的口感也更好了。

  老周看我年纪轻轻的,嘴上说“好好好”,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

  形象地说,在农作物施肥与产量之间,有一条抛物线。在抛物线的上升阶段,给土壤增肥确实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。但过了抛物线的顶端,再继续施肥,产量反而下降。

  我提出一个新观念:过了抛物线的上升末端,只有减肥才能实现增产,否则不仅浪费肥料,还会污染土壤和水体,农作物收成也会减少。

  这就是“减肥增产”。其实有经验的老农民也知道这道理,只是不会用科学语言表达。

  但要改变“增肥增产”的传统观念,真的没那么容易。老一代的农民没有受过高等教育,年轻一代又对土壤和肥料不了解,要他们一夜之间理解,不太可能。

  就说富阳区渔山乡渔山村的土地承包大户周午福吧,他是村干部,懂农业。2007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,说起要控制水稻田的化肥用量。

  老周看我年纪轻轻的,嘴上说“好好好”,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。我看出来了,他不放心把全部土地拿出来做“减肥增产”的示范。

  一开始我也有点不高兴,但换位思考一下,土地是老周的,万一失败了,水稻减产了,吃亏的也是他呀!

  老周还是很通情达理的。好说歹说,他最后同意了折中方案:总共400亩水稻田,先拿100亩示范。

  我就以实打实的行动做给他看。我设计了“减肥增产”的具体方案,指导老周按照方案一步步走。

  对号称“露天工厂”的农业来说,天气、环境都会产生微妙的影响。一有问题,老周及时向我反馈。我们商量着,用科学的办法去解决,在实践中不断完善每个细节。

  不出我所料,示范成功了!老周的一亩水稻田,原先产量不到500公斤,示范当年超过了600公斤,而且一直稳居全区榜首,每亩高于别的农户30~50公斤。

  “减肥增产”的效果不仅达到了,还替老周实打实省下了肥料钱。

  哎,凡事开头难。农民群众一时不理解是正常的

  2012年、2017年,老周被评为全国和全省的种粮大户。

  尝到甜头的老周后来说,“我种了一辈子田,一直是多用化肥,多收粮食。你一来就要我少用化肥,我能不担心吗?”

  像老周这样的农民太多了。

  也难怪,一下子要从“增肥增产”的传统观念转到“减肥增产”,哪有这么容易改变?

  有的老农民一开始就拒绝,“我做了一辈子农民,种了一辈子田,我家出产的粮食从来不比别人差,凭什么轮到你这个城里人来说三道四?”

  更多的人是客客气气表示感谢,然后说,“要不让别家先试试?我家绝不拖后腿,如果增产了,我马上来。”

  哎,凡事开头难。农民群众一时不了解,不理解,都是正常的。只能说明一个问题,就是我们的宣传力度还不够。

  2006年,为了在全区推广测土配方施肥,在市农业农村局的支持下,我们组织了“测土配方施肥”专家团。恰好,区总工会在开展“名师带高徒”活动。在此基础上,我着手组建了老、中、青结合的9人推广团队,包括农业技术推广中心的员工、乡镇农技员、种植大户等,同时邀请省级专家技术指导。

  团队中有一半是“80后”的年轻人,他们想干点事,也欣赏我的做事风格,很愿意加入团队。

  我们团队印发了200多万份测土配方施肥明白卡,涉及富阳的每个村、每个畈。

  经过我们团队手把手地指导,富阳区测土配方施肥的土地达1000多万亩,实现了全区覆盖。这项农业科技的实施,让富阳的农民尝到了实实惠惠的甜头。

蒋玉根(右)和年轻同事。

  90多岁的老父亲说:“儿子,你的头发比我还白”

  见过我的人,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我的一头白发。其实那时候我还年轻,只有50岁出头,是过度劳累导致的早生白发。

  我的老父亲当时已经90多岁了,他用手指指我的白发,再指指自己,说:“儿子,你的头发比我还白。”

  2014年深秋的一个晚上,我洗澡后突然晕倒,富阳当地医院检查不出病因,我被转送到杭州市区的省级医院治疗。最后,医生诊断我是长期慢性疲劳引起的突发性耳聋。

  在上级部门的关心下,我找到了杭州市中医院的国家级名中医,经过一年的治疗,疾病慢慢痊愈。病好了,我又回到朝思暮想的农田。

  富阳很多地方是山区。有时下大雨回不去,我也会在农民家里待上一晚。他们到富阳镇上买化肥农药,也喜欢到我办公室来转一转,拿点资料、灵灵市面(杭州方言,指熟悉市场情况)。到了中午,我都会留他们吃餐便饭。

  一旦农作物出现了问题,我接到农民的电话,就直接去田头察看,帮助农民朋友分析问题,提出解决方法。

  后来,为了方便往田里跑,我在45岁的“高龄”考出了驾照。这样农民一来电话,我就可以随时驾车“出诊”了。

  那时我女儿还小,我每天早早把她送到学校后,就去单位。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,我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,然后准备出发去农田。

  我和农民们一起劳动,一起经受三伏天的太阳、三九天的霜雪,一起被夏日的阵雨淋湿,也一起享受水稻丰收的喜悦。

  有几天没见我,农民就会来电话,“老蒋,你不在,我们不踏实啊!”接到电话,我立马赶到田头。

  农民称我是一叫就到的“庄稼医生”。

  真心希望下一代的有志青年,热爱美丽家乡的农业事业

  在和农民的交往中,我深深感悟到,几千年流传下来的“不读书,就种田”的旧观念仍旧存在。

  我产生了让农民潜移默化学习新知识的渴望。

  2015年到2019年,富阳区一些年纪较轻、文化基础较好的农户,且有进一步深造要求的,如马山村的孙燕峰、湖塍村的谢航军、乌畴溪新村的金晟明,我都竭力通过各种渠道,帮他们推荐到浙江大学、浙江农林大学培训。

  这批青年农民一个个都成为富阳的农业技术骨干。

  像“农二代”孙燕峰创办了家庭农场,专注农业机械化发展,还获得了浙江省农机使用一线“土专家”等荣誉。

  但从长远看,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专业农业科技人才。

  富阳是全国100个测土配方施肥普及示范县(浙江省仅2个),首批全国测土配方施肥标准实验室(全国仅47家),第二次、第三次全国土壤普查试点县。

  在2006年全国范围内全面开展测土配方施肥技术以前,我们一直利用相关项目和资金,开展富阳农田的土壤检测和建议施肥。站里的土壤检测实验室从1978年成立以来一直没有关停过。

  如今,富阳区总共有28000多个土壤标本,我们已经能掌握富阳境内土壤的基本情况,这为因地制宜的测土配方施肥打下了扎实的基础。

  具体配方,既要看土壤的营养成分及其含量,还要看农作物的营养需求。拿着配好的复合肥,还要根据农作物生长的时期、所处的时令节气,进行科学施肥。

  我们团队跑遍了富阳的山川田野,村村坊坊,手把手教会了几乎所有50亩以上的种植大户。

  我们还与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、浙江大学开展污染土壤植物修复,两次成为中科院主办的“土壤污染与修复国际会议”的考察现场,土壤修复的相应成果获得国内外专家的高度好评。

  工作三十多年,我参加的国家级科研项目有6项,其中“863计划”重点项目3项,荣获了浙江省劳动模范、全国第二届最美农技员、2021年度全国十佳农技推广标兵、浙江省农业科技先进工作者、杭州市农业科技突出贡献者等多项荣誉,以及30多项部、省、市级的科技进步奖和农业丰收奖。

  现在我已退休了,几十年捏着富阳的泥土,让我对土地有很深的感情,也体会到要保护好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壤,但我认为土壤管理的队伍建设还应该再加强。

  我们的年轻一代非常优秀,考上重点大学的很多,但是选择农学的不多,选择回到家乡从事农业科研推广的更不多。

  我真心希望下一代的有志青年,热爱美丽家乡的农业事业,将一腔热血洒在杭州的热土上,让家乡的土壤盛开出更加美丽的花朵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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