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士蒋行水，回家了

宁波樟村四明山革命烈士陵园，周文国在烈士蒋行水的墓前撒上了一抔来自家乡普陀的土。

　　清明时节，宁波樟村四明山革命烈士陵园的松柏低垂。

　　家住舟山市普陀区的周文国拿出一盒鹅肉，轻轻放在烈士蒋行水的墓碑前。

　　静默许久，64岁的周文国起身，揉了揉发红的眼眶，前来祭奠的兄弟姐妹8人都有些感慨。这一刻，距离蒋家寻找蒋行水的安葬处已有60余年。“今年清明节前，烈士舅舅的英灵终于回家了！”在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，周文国记录着自己寻找舅舅的日日夜夜。

　　每当想起烈士舅舅，总是无法入眠。近几年来，未曾让舅舅英灵返乡的内疚和遗憾，愈发频繁地出现在脑海……

　　——摘自周文国2011年8月8日的日记

　　周文国日记中的烈士舅舅，就是蒋行水，1925年10月生于舟山普陀勾山蒲岙村。家中兄弟姐妹5个，他排行老二，是周文国母亲蒋珠花的哥哥。

　　虽是全村人熟知的大英雄，但即便是蒋家亲属，也只知蒋行水战功赫赫，牺牲正值青春年华，其他信息则“不清楚”。

　　在《浙江省革命烈士英名录》中，工整的简体蓝字，将蒋行水的一生浓缩为几个关键节点。17岁离家参加革命，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，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。解放战争中，他英勇抗敌，在山东、天津等地作战时多次负伤。1952年因旧伤复发在宁波光荣牺牲，年仅27岁。荣立三等功1次、四等功3次，后被提拔为营级干部。

　　“舅舅牺牲时，我尚未出生。对舅舅的了解，主要源自母亲的念叨。”周文国至今记忆犹新，母亲在世时，不止一次跟自己描述那个令人心潮澎湃的场景——

　　1950年，舟山刚解放不久。“部队战士开着军车，敲锣打鼓送来一块金字红匾，上书‘光荣家属’，落款是县长、副县长。”蒋家人才知道，1943年不告而别的蒋行水还活着，参加了革命，入了党。

　　当时，所有人都以为团圆将近。1951年，周文国的外公还接到通知，赶往当时的宁波华美医院，见到了正在治疗的儿子蒋行水。近十年未见，病床上的蒋行水连乡音也变了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，想“切哦肉”(舟山方言，吃鹅肉)。

　　但世事难料。“1952年5月，来接阿公的车没有送他去医院，而是直接去了另一个地方，舅舅的遗体就放在那里。”周文国说。历经大喜大悲，老人只远远看了一眼，踉跄离开。

　　回想往事，周文国有些哽咽，外公回家后一病不起，没过几年就黯然离世。当时，忙于老人的病情和后事，蒋家人一团忙乱，又想着蒋行水是部队的人，后事要服从组织安排，就没人想着把他的遗体带回家乡。

　　几年后再找回去时，物是人非，烈士蒋行水的具体安葬地已无从知晓。

　　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，家里人就断断续续地在找了。”周文国坦言，随着时间流逝，见过蒋行水的老辈人年事渐高，寻找愈发迫切。

　　1995年，周文国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，经常提起寻墓一事。于是，他开始寻找烈士舅舅，希望能尽早实现家人的心愿。

　　今晨，杂乱的梦中，再一次梦见了舅舅。

　　画面前所未有清晰，负伤的他已无法站立行走，但腿部的疼痛不曾击垮他的意志，冒着枪林弹雨，坚定前进……

　　——摘自周文国2013年元月29日的日记

　　周文国那本日记本里，密密麻麻抄写了各种电话，从浙江各地烈士陵园、档案馆，到蒋行水生前所在的宁波市第二医院(原华美医院)……他一个一个号码拨过去问，一个一个地方跑过去寻。

　　起初，这像是蒋家人独有的苦旅，漫长、孤独，不知方向，也不知终点。

　　2012年清明时节，寻找烈士蒋行水的故事通过《浙江日报》等报道，引得更多人的关注，周文国也意外获得了新线索。

　　当时，身为海员的周文国出海在外。他难掩激动，在日记本里写道：“离岸将近，手机信息一条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！宁波鄞州五乡镇联合村75岁村民余根华，提供一条颇有价值的线索。”

　　翻看余根华抄录的万余名安葬者名单，泛黄的纸张上，记着一个“蒋行世”的无主坟，仅一字之差，迁入时间也对得上。“‘水’和‘世’，无论是讲宁波话还是舟山话，发音十分相近。这位‘蒋行世’会不会就是舅舅蒋行水？”周文国的这个念头越发强烈。

　　之后，还有多位热心人牵线，周文国又找到了几位略知信息的长者。在舟山市普陀区委老干部局，他见到了与舅舅同期的一位“老革命”。虽已近百岁，但老人清楚地讲述了那段遭遇围困，渴了喝河水、饿了啃草的惊险经历，“虽然没有关于舅舅安葬的具体信息，但让我们更加了解了舅舅经历的战斗岁月。”周文国说。

　　时任普陀区史志办副主任的邬永昌，还专门跑了一趟蒋家。他翻开带去的一本文史书籍《普陀风云》，指着书中关于蒲岙抗日游击队情况的口述“我(陈育民)和林尚和、蒋行水、赵祥、楼培元5个人先撤离”等内容感慨万千，“上世纪90年代，我曾有幸和这位带领蒋行水走上革命道路的阿友‘达达’(舟山方言，叔叔)陈育民，见过面。”

　　那一刻，周文国大喜，这很可能就意味着能找到烈士舅舅了——陈育民并未牺牲，新中国成立后，任天津市塘沽区党校副校长等职。但很遗憾，经多方联系后得知，陈老先生已去世多年。

　　虽然不断经历从希望到失望，但周文国依然充满信心，因为蒋家人在找，党委政府也在帮忙寻。

　　走访调查、发函查询、大数据比对……随着技术不断进步，寻找蒋行水墓逐渐有了眉目。

　　2024年9月，宁波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相关负责人传达了“认定”的消息，“蒋行世”就是蒋行水。周文国说，那天，脑子里回放过往几十年寻找的经过，真正的好消息到来时，他已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
　　后经舟山市普陀区、宁波市鄞州区多方协调，今年3月，蒋行水墓迁至宁波樟村四明山革命烈士陵园。墓碑上清晰介绍了他光荣的一生。

　　今年清明，蒋家三代人终于了却心愿，一同在烈士墓前献上鲜花，祭奠追忆家庭英雄、人民英雄蒋行水烈士。

　　又梦到舅舅了。梦里，他不知对着何方，行了一个标准军礼，仿佛跟一路来给予过帮助的大家，郑重地道了一声谢。

　　未来，我应该不会停下吧，也可能成为志愿者，为身边烈士亲属的寻找，添几分力。

　　——摘自周文国2025年清明节的日记